一千多年前的某一天,白居易正与玄灵禅师对坐喝茶,此时一位面容姣好的卖花女子从门前曳过。
禅师看了看女子手中颜色极不自然的红色花朵,对出神的大诗人说道:“此妇人,厉鬼也。”
街市之上,人鬼杂行。这些恐怖电影里常见的桥段,在八世纪前叶的长安城——世界最大的都会,并不足为奇。
古人倦夜长。宵禁时分雪夜围炉分享的怪事,被段成式等好事者连载于《酉阳杂俎》、《玄怪录》、《太平广记》等志怪小说里,比《故事会》更刺激,比《胆小鬼》更生猛,清凉程度堪比《美国恐怖故事》。
一
便宜的房子不能买
大都市长安城里有很多诡异的房子,墙壁里经常有狰狞的东西钻出来探头探脑。
平时专注诗词事业、兼职当志怪作者的温庭筠,一直致力于写好大唐凶宅故事,其中最经典的是长安第一凶宅永平坊(今西安市沙井村附近)。
温庭筠说,永平坊西南方向有一个小宅院,门上贴出的招租广告是这样的:只收毛坯房的价格,还附送地契。
傻子都能看出来这房子不能住啊。但就是有个不怕死的勇士寇鄘,仗着自己有佛教界的朋友买下了它。住进去的第一晚,三更半夜突然下起了小雨,隐隐的哭声从地下传来,寇鄘越来越觉得不对劲,于是叫来了好基友普照和尚。经过一番斗法,房子的影壁里果然跳出了一个穿着绿裙红裤子的女鬼,冷风吹来,幻化成一架枯骨散去。
这个女鬼是谁呢?温庭筠接着爆了一品大员郭子仪的黑料:郭将军的夫人有一位堂妹在永平坊出家,所以郭夫人兴师动众在这里买房,还带了不少婢女伺候。其中有一个婢女不幸得罪了郭夫人,就被活活封死在影壁之中了。
放飞自我的温庭筠还带上自己的女婿——段成式的儿子段安节一起写鬼故事,因为他“为人厚重,言未尝虚发。”我温庭筠放纵不羁,老实人的话你们总得信吧!
段安节煞有介事地说:自己还是个熊孩子的时候,玩球时曾经误入一间凶宅,他站在门外向里面看,竟然真的有一张脸,睁着眼睛好奇地往外窥视......
出自《太平广记》一
别理那个白发老头!
如果说鬼怪和凡人一样喜欢追逐热闹,那么得道高人则大隐于市,藏身于长安城情寂偏僻的兰陵坊之中。(今小寨赛格附近)
他们偶尔以白发老头的形象出来吓吓人。比如《太平广记》里说,一个人在兰陵坊西门碰见了身高6米多的白胡子老头,他扛着一个大瓮,里面几十个小孩发出“嘶嘶”的叫声。
神仙现世,画面也非常惊悚。但也有一个为人比较低调的高人裴老,为了传播道教精神不惜伪装成仆人去王员外家里扫厕所,在别人如厕时趁机走上前询问:“员外很喜欢道术吧?”王员外顺利上钩,向裴老学习了初级炼丹课程。不过,当他以为自己马上得道成仙,快乐齐天的时候,老头却神秘地消失了,再也不见踪影。
出自《太平广记》一
不要捎陌生人上车(今西安火电公司附近)
“消失的搭车客”是美国都市传说中最渊远流长的系列之一,同样的故事在长安城也发生过。
对遵守严格作息时间的长安城来说,宵禁的鼓声不仅是白天黑夜的分界线,也是鬼神出没的警示铃。
没有赶在宵禁声之前回家是非常危险的,倒霉鬼裴通远就遭遇了这样一件怪事:唐宪宗皇帝下葬的那天,集州司马裴通远带着家人一起去通化门观礼。回家的时候天色已晚,匆忙赶路时却遇见一个白发老太太在路上奔跑,裴通远的四个女儿于心不忍,得知老太太也住在崇贤坊,就让她上车同乘。
下车之前,老太太将锦囊送给裴通远的四个女儿作为礼物,而她们打开锦囊一看,吓得魂都没了:里面是白布做成的死人衣服四件。不过十天,裴家的四个女儿就相继死去。
如果出于不可抗拒的理由非要走夜路,也不是没有破解的办法。比如段成式的朋友雍益坚提出了精神胜利法:在夜里走路和睡觉的时候碎碎念咒语“婆珊婆演底”,佛祖自会保佑你。
出自《酉阳杂俎》、《太平广记》一
来路不明的美女
后来的蒲松龄总结道:所有来路不明的美女都是可怕的。
李林甫的舅舅姜皎曾经在禅定寺(今西安木塔寨村附近)游玩,京兆尹举办了盛大的宴席招待他。大家都喝得醉醺醺的时候,姜皎看到一个舞姬十分妖艳,但是举止奇怪:她不管是敬酒还是整理头发,都不伸出手。于是大家开始调戏她:你怕不是长了六指吧?又强行拉住她的手来看。
谁知道,被强撩的美丽舞姬突然倒在地上,变成了一具骷髅。姜皎之后也遭遇了贬官之祸。
长安城的士人们也喜欢做夜半美女现身的白日梦,这类都市传说也多见于他们经常生活娱乐的崇仁坊和平康坊(今西安东大街东段、和平街一带)。
比如元和初年一个不知名的读书人,喝醉酒后看见屏风上的女子来到他床前跳舞,边跳边唱:“长安女儿踏春阳,无处春阳不断肠。舞袖弓腰浑忘却,蛾眉空带九秋霜。”其中有个梳着双鬟的女孩问道:“什么是弓腰?”唱歌的笑道:“你没看见我现在正在弓腰么?”说着就向后弯腰,头发披在地上,腰弯得就像圆规一样。读书人又惊又怕,忽然间她们又都回到了屏风中,再也没有其他怪事发生。
不穿时装、爱唱老歌的美女不过偶尔恶作剧吓人,画像变异的手法也成为当代恐怖故事的惯用套路,只是变异的器物从屏风变成了电视,如女鬼会随时爬出的《午夜凶铃》。
在望苑驿(今西安市杜门镇附近)开便利店的老实人王申就没这么幸运了。有一天,王申的儿子看到店门口有个来求水的女子,就招呼她进来。女子年轻貌美,戴着白头巾,她说:“我家住在附近,丈夫刚刚过世,正想去马嵬驿找投靠娘家。”王申想到自己儿子还单身,于是暗中窃喜,留她在家中住下。
当晚,王申的妻子叫女子帮忙做针线活,她做得很快,而且针脚整齐得不像人工。王申和妻子很高兴,于是迎她进门做儿媳妇。新婚那天,女子对王申儿子说:“最近强盗多,不要开门。”就用木头顶住门才睡下。到了半夜,王申的妻子梦到儿子披头散发对自己哭诉:“我快被吃光了。”惊醒后又做了一样的梦,才发现不对劲,老两口把新房的门撞开之后,长着锋利牙齿的蓝色怪物才跑开,而他们的儿子被吃得只剩下了脑骨和头发。这个故事与蒲松龄的《画皮》非常相似。
出自《酉阳杂俎》如果说上述故事中杂行街市的鬼怪神仙构筑了关于长安城幽冥幻界的想象,多少有点荒诞不经的意味,那么下面这些富有生活气息、似乎查有可据的都市传说就有点社会新闻和八卦周刊的性质了。
有一些是胡说八道的,比如段成式一本正经教你成为长安赌神:扔骰子的时
候念咒语“伊谛弥谛,弥揭罗谛”一万遍,随便你呼多少点就是多少点。
长安好赌之徒不少,这个故事倒是从侧面反映了唐代都市赌博娱乐的热度。
出自《酉阳杂俎》
有一些则是大唐记者走访得到的一手资料。比如开成末年,永兴坊(今西安炭市街附近)百姓王乙挖井的时候遇见了怪事。王小二挖井挖到比正常情况还深三米仍然没有水,忽然听见井下面有鸡叫和人说话的声音,特别嘈杂,就像从隔壁传来的一样。王小二吓懵了,不敢再往下挖,于是申报给管事将军韦处仁,他觉得这事特别诡异,赶紧下令把这个井埋了。
“井下有人”这一唐朝基建工程中的灵异事件,可以说是所有现代城市地铁传说的原型了。
出自《酉阳杂俎》
而世界上第一个暗访地沟油的记者,则出现在长安宣平坊(今西安鲁家村附近)。这则传说写的是:某天夜里,一个官员下班后走进一条弯曲的小巷,有个卖油的人戴着大帽子挡在路中间,官员让开路的保镖打了他一下,卖油人的脑袋就掉了下来,然后没头的身体就滚进了一户人家。官员觉得很诧异,他跟着进门,看见那无头人跑到一颗大槐树下就消失了。
官员把这棵树挖开,发现树根已经枯死,下面有大蛤蟆带着两个铜笔帽,上面淌满树的汁液,还有一只大白蘑菇,皮已经开始脱落。原来笔帽就是油桶,蘑菇就是卖油人,宣平坊的人买他的油已经一个多月,都相继得了呕吐腹泻的病。
唐朝中后期,商品经济逐渐突破了坊市的限制,长安宣平坊出现了日常买卖的油坊。所以基本可以确定,这位记者其实是假借鬼怪传说揭露了一起食品安全事件,求生欲可以说非常强了。
出自《酉阳杂俎》
长安自古狠人就多。段成式说,当时长安街访里有很多官二代地痞青年,都剃光头发并且纹身,仗着在政府有人就强行劫掠,甚至成群结队在酒馆约架,举着羊骨头打人,可以说比古惑仔还古惑仔了。
不过在长安都市传说里,更硬核的角色是京兆尹。据说当时有位薛姓市长上任,把这些狠人都抓起来乱棍打死,挂在街上示众。长安城所有纹身店都关门,朋克青年们都吓得用艾草把刺青烧掉。
但就是有个不怕死的。这位叫张幹的青年在两只胳膊上分别刺了“生不怕京兆尹”、“死不畏阎罗王”,最后的结局也比较惨,市长二话没说把他也打死了。
唐代的长安市长,不仅有巡逻缉捕权还有司法处置权,治安问题都亲自下场处理,也难怪会有这么硬核的形象了。在一些都市传说里,京兆尹还成为被鬼神报复的头号对象。
出自《酉阳杂俎》
生活在大城市的可怜人也不少,下面这个心电感应的传说就多少寄托了对长安城流浪汉群体的同情:元和初年,兴宁坊(今土门、桃园路一带)有个叫五娘的女子得了精神疾病,经常睡在道观的墙壁下面。刚好京城有个官员去南方出差时,遇见一个叫信夫的狂人,他夏天裹着棉被、冬天光着身子也不会死。信夫拦住官员的马车,请求道:“我有个妹妹叫五娘,一个人在长安流浪,这件东西请你帮我捎给她。”茹大夫回去后,五娘果然在等候他,打开包袱后发现是三件衣服,五娘穿上它就大笑着跳舞,过了一夜就死了。
出自《酉阳杂俎》
公务员、学生、商人、流浪汉、赌徒......众多普通人在他们所生活的时代真实地生活过,留下的痕迹也不过是都市传说里几个无据可考的名字。
而正是这些被称为“谣言”、“传说”的无根之言,逃过了以真实为名义的篡改、删除和史笔的幻化。
它是一段为长安居民们所共有的历史。如妹尾达彦所说,长安城各建筑物形成了自己的传说故事,人们有着对这些场所的各种记忆,让他们有了共同感受悲喜哀欢的契机,一种城市与人的联系纽带开始形成。
它荒诞的外表下,隐藏着当时社会各种明朗或不明朗的心态。说到底,世间哪有什么鬼神呢?所有借助灵异传说而付之一笑、公之于众的,不过是人类现实世界千百年来从未烟消云散的好奇、苦闷、迷惘和真相罢了。
作者:瑞秋
贞观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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