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国际电影节每年邀请国内外知名电影大师做客电影学堂,以对谈的形式分享个人电影理念和创作心得,畅谈光影艺术的魅力。从2017年的第20届至2021年第24届上海国际电影节,先后已有克里斯蒂安·蒙吉、布里兰特·曼多萨、努里·比格·锡兰、贾樟柯、是枝裕和、丹尼斯·维伦纽瓦、甄子丹等中外电影大师走进SIFF电影学堂,进行了16堂高水准的讲授与对话。
“SIFF电影学堂精粹”带你回顾电影学堂的对谈实况,感知电影大师的个体经验与时代关照,领略电影艺术的独特魅力,抵达更广阔的光影世界。
以下为第22届上海国际电影节自我与镜像:对话戛纳柏林最佳女主角对谈实录:
自我与镜像:对话戛纳柏林最佳女主角精华集锦
主持:梁植 | 青年演员,主持人
对话嘉宾:
咏梅 | 中国女演员,曾获第69届柏林国际电影节最佳女演员奖、第32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女主角奖
艾米丽·比查姆 | 英国女演员,曾获第72届戛纳国际电影节最佳女演员奖
主持人:
欢迎所有的来宾、所有的媒体朋友们,来到本年度上海国际电影节的最后一场电影学堂。首先为大家有请艾米丽·比查姆,她刚刚因为《小小乔》获得本届戛纳最佳女演员奖,接下来为大家邀请大家非常熟悉的咏梅老师,欢迎两位。大家经常会讲,演员是不是需要科班出身,是不是需要大学时候的专业是表演?所以我们想从这个话题来开始了解,两位是怎么踏上表演之路的?
艾米丽·比查姆:
我在伦敦的一个戏剧学校上过学,但当时主要学的是戏剧表演。直到毕业,我也没有真正学过如何去演电影,所以我是在实际拍摄中去学习的。我认识很多出色的演员,他们都不是科班出身。对于电影表演来说,你不一定非得是科班出身,你可以从表演指导那里轻松学到很多技巧,而不必接受正式的训练。而且我认为,生活阅历才是更好的老师,随着成长我越来越了解自己、了解人性,我认为学习表演的最好方式,就是了解人性和生活本身。
咏梅:
我没有经过科班的培训,完完全全没有的。我第一个电视剧演的是一个女主角,在那部戏里的时候我还什么都不懂,但是可能就是有一个基本的素质,就是我不怯场,然后还比较松弛。这个因素可能是让我能够走下来,走到这个行业里面一个重要的因素。训练当然是很重要的,不过可能更少不了的,是对生活的体验和观察。我基本上就是从这一种方式走到了今天。当然整个过程其实都是在一个实践的环境里面被训练,有的时候是自我训练,每一部戏都是跟着导演,跟着其他优秀演员学习而来。
主持人:
两位怎么样去看关于表演的天赋这件事情?您认为表演天赋重要吗?有多重要?
艾米丽·比查姆:
我觉得随着我的成长,我的表演更加轻松了,正如我说的,我更加了解自己和生活。我认为一个好的演员需要共情和理解,这可以帮助演员对人、对故事、对人与人之间的微妙关系真正感兴趣。明白了这些,你就能轻松读懂一个剧本,然后把你的理解结合到剧本和角色当中,这样你就可以轻松地融入任何一种情景。即便这个角色和你有着不同的人生,你也可以通过调研,通过找共同点,来拉近你和角色的距离,和角色建立连接。我合作过的一些非常棒的演员,我非常尊敬他们,他们在待人接物时都非常亲切、敏锐、有洞察力。他们能发现对方的特点,而且善于倾听。倾听非常重要,他们能从话语里解读出你的本意,或者体会到你当时的感受,所以生活阅历对表演很有帮助。
主持人:
那么艾米丽您认为您有天赋吗?
艾米丽·比查姆:
我想我是逐渐成长成一位演员的,我热爱我在戏剧学校学的东西,但当我初入行业工作时,却发现这是一个巨大的挑战。因为它很肤浅,而且是以金钱为导向的,年轻的时候我很抵触这一点。现在我觉得你必须学会在其中成长,你必须突破这些障碍,忽略这些干扰,但同时也不能太天真。你必须要明白,在这个行业的确是钱说了算,但你必须真实面对自己,并专注于工作,专注于故事和角色本身,因为那才是真正重要的,它关乎人性。你要做的,是帮助人们了解你所饰演的这个人,与你的角色共情。
主持人:
咏梅老师您刚才特别提到您不怯场,其实您很谦虚,因为镜头前的松弛应该是天赋的一部分吧。
咏梅:
对,我认为如果想做一个很优秀的演员,很重要的一个因素就是天分的高低。然后还有一种类型的演员,我觉得是喜欢表演,然后通过自己不懈的努力。就像艾米丽刚才讲的,她要不断地积累,也是可以达到作为一个优秀演员的条件,是非常有可能的。但是你不能单纯地是被金钱驱动,被你的欲望驱动,盲目地进入到这个行业里面。我们也看到过很多人热爱表演,喜欢表演,确实是花了很多的时间,但是确实还是很有距离,那我觉得这方面一定要有自知,天分是很重要的。
主持人:
但是这个自知可以怎么样去实现呢?尤其对于一个年轻的演员来讲,他怎么样知道自己是不是能做这个事情,是不是很困难?
咏梅:
我觉得这个是要有实践的检验。比方说一个想进入到这个行业里的演员,他必须要经过筛选。某一个戏来找他,他要去试戏或者是他形象各方面不错。但是他完成不了角色,他觉得困难很大,然后又不知道怎么能够更好地去成为角色。像这样的情况,那就还要多去反思自己,要清醒一点,看看自己是不是真正适合。有的人可能天生热爱这个行业,也有好多专业的演员,在专业院校里面培训出来的演员,最后也没有成为演员,他们可能改行去做了制片人,跟这个行业有关的其他幕后工作,反而做得很优秀。你热爱表演这个行业,如果你觉得你怎样做都还是有距离的话,你也可以去选择做其他跟表演有关系的,跟这个行业有关系的工作。
主持人:
我们很多时候会容易把天赋和体验派放到一起。很多有天赋的演员,他可能不会做太多的思考,但是他进入到场景实拍的时候,他会有很多的灵感,他开始利用场面的各种调度,利用道具去实现很多的表演。那我们也知道有些技术派会做很多的设计,关于这场戏,关于很多的细节。我想请艾米丽从她头发的颜色开始聊,在《小小乔》当中您是红色的头发,这是导演设计的,还是您自己设计?您在准备一个角色,比如说《小小乔》的时候,会设计很多内容,还是更多地选择到现场去体验、去创作?
艾米丽·比查姆:
这要看情况,每个导演的要求不一样,有的导演要求很严格,有的就比较宽松一点。比如导演杰茜卡在另一部电影里看到我头发颜色偏红,就非常喜欢。当我和她第一次会面时,她问我是否愿意把头发剪短然后再染红。我说没问题,因为我一直都想剪短发。在我的职业生涯和我参演的作品中,他们总是把我塑造成一个涂着浓妆的长发美女,所以我非常迫切地想摆脱这种过于性感的形象。我想换一种不同的外观和感觉,比如偏喜剧一点,而不是长发美女的那一套。所以我说你想怎么改都行,我很乐意,我完全听你的安排,我不在乎什么形象,我喜欢尝试不同的装扮风格,不需要满足虚荣心。
《小小乔》剧照
主持人:
咏梅老师您觉得这种体验和方法之间的平衡,您是怎么样在做的?您更倾向于哪种创作的方式?
咏梅:
我不是科班出身,所以我没有学习过进入角色的方法。最开始的时候其实还是比较感性的那种进入,但是后来你对表演有了自己的一些认识和积累之后,慢慢开始使用方法。所谓的方法就是你能够更加理性地来诠释角色,这是我觉得特别幸运的一件事。当你能够很好地去理解剧本、故事还有人物,你能够更深入、更深刻地去理解它,你才会有更好的表现。我现在其实已经不太兴奋于我的造型如何了,我更希望能够有更好的、更深刻的、关于人性的表达,我会用我自己更多的理解和理性的传达,这是我特别感兴趣的。
主持人:
在电影《地久天长》的创作当中,关于那个人物,您有什么创作的经验和过程可以跟大家分享?
咏梅:
《地久天长》对我来说真的是一个馈赠,从拿到剧本到整个拍摄过程,到最后它在柏林拿了那么好的成绩,这就是一个馈赠,因为它太适合我了。《地久天长》这个故事,它其实讲的就是生活,所以我们完全表现的就是生活。从我的年龄上来讲,我的生活阅历、经验等方方面面,已经能够驾轻就熟。对这一类的角色,那个故事、那个年代,包括那个人的那种情感,都是我很能感同身受的,所以我觉得我太幸运了,碰到这个角色,完成得还蛮享受的,一切都是很好、很享受。艾米丽一定会理解,因为我前两天跟艾米丽在聊天的时候,我在问她关于拍《小小乔》的感受。她说导演其实不太给她空间,要求她完全按照导演脑子里的设计,很精准地去完成,这对我来说我不太能够想象。如果我碰到这样的导演,我能够完成得有多好呢。我是一个比较怕被要求的人。所以跟她聊完之后,我再看艾米丽的《小小乔》,我就觉得,哇,真的是很厉害。你要把自己对于这个人物的所有想法,全部放弃掉。从剧本和导演的设计出发,让我去扮演角色,我没有办法理解这个事情,它对我来说是非常难的,所以我很欣赏艾米丽这次的演出。如果她不跟我讲这个的话,我可能还觉得,“哦,好演员”,但是她是这样完成的,那我觉得是非常厉害的。
《地久天长》剧照
主持人:
我们在工作中遇到很强势的导演,这还真的不分是有成名作的导演,还是年轻导演,就是一种工作方式的不同,大家会有不同的创作方式。咏梅老师也讲到在《小小乔》中,导演要求很细致,她已经在分镜方面准备得很充分。但您在现场会有自己的创作和想法,怎么样去做平衡?还是说完全就接受了她的内容?
艾米丽·比查姆:
如果你有幸能遇到一些出色的导演,如果你认为他们的作品非常优秀,那么你就应该信任他们,即便他们会让你离开自己的舒适区。但在表演时,你多少会加入一些自己的风格和判断,因为你就是你,你不是一个人偶,你往往会代入自己的方式和经验。如果导演提的要求非常具有挑战性,我会通过一些小技巧来提醒自己。如果我遇到障碍没法把这一段演好,我就会想办法尽可能地让自己变得自然。正因为每个导演的执导方式不同,才让我在这过程中学到很多,每一次的经历都是全新的,我会试着去适应它。和杰茜卡合作的确不容易,她很讲究时机,比如镜头切入的时机、眼神交流的时机。因为要应付太多的细节,我不得不放下对完美的执着,我必须接受一切可能的结果,演好了固然好,但演砸了也没办法。其实这种无所谓的状态,对我来说反倒是一种好的释放。不过我依然会尽量用我的方式、去把它演好,并帮助杰茜卡拍出她想要的效果。我很喜欢在拍摄之前和导演进行大量的沟通,比如关于人物的所有信息,关于每场戏的意义,我需要弄明白这个人物的动机,或者她的背景和她特定的感受,或者为什么她要这样对待她的儿子等等比较深度的问题,这样我在正式表演时才会更加放松。我已经和导演尽可能地达成了共识,当然也会出现问题,出现意见上的分歧,但对我来说这样的情况很少发生。我以前也和导演出现过分歧,比如他们的剧本或者执导的水平不是很高,在我职业生涯的早期经常发生这样的事。但现在跟我合作的导演,都是我非常尊敬的,我也非常喜欢他们的作品,与他们合作我会感觉轻松和顺畅很多,而且我们的品位也是类似的,这一点也很有帮助。
咏梅:
我特别同意,在表演之前要沟通。但我也拍了很多电视剧,好的和不好的都有。在拍好的电视剧的时候,通常剧本问题会比较少。碰到电视剧剧本的问题很多、又赶着要拍戏的时候,你不太会有那么多的时间去把每场戏都调得很如意。有的时候你不得已只能放弃自己的想法,有的时候委曲求全,有些地方就是没有办法过去的时候,也会跟导演产生争执。我跟导演的争执虽然不多,但是在早期的时候,我是必须要按照自己的,我是比较强势一点的,但是这种情况不多。后来慢慢我就知道,尤其是导演的作品,这个时候你一定要尊重导演的意思,你要尽量地去完成他的意图。你自己的想法只是辅助,能让它更好。如果你不能加分,或者你不能够通过自己的途径去加分的话,那就真的是要听导演的。
但我特别喜欢那种方式,电影会有围读,电视剧我很多年没有拍了,不知道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前几年真的是没有大家坐下来围读剧本的情况,我觉得特别遗憾。电影是有围读,拍摄之前也会交流意见,大家会讲好。
主持人:
当您有5种表演方式或5种表达方式时,您是怎么和导演沟通的?
艾米丽·比查姆:
是的,隐藏自己对表演的想法非常不容易。我遇到过这类情况,比如剧本或执导水平不是很高时,他们会强行要求“这是一场开心的戏”、“这是一场难过的戏”。我认为对于好的演员和导演来说,人的情绪表达有时候是很出乎意料的,当他们开心的时候他们不一定非得做出快乐的表情。人的情绪是很微妙、很奇怪的,人会不断地产生自我矛盾。这样一个复杂的人,才是有趣和真实的。人有时候是百感交集的,比如说当我登上戛纳电影节的领奖台时,我的内心除了喜悦,还有震惊、困惑、恐惧和怀疑,那是所有情绪夹杂在一起的感觉。我觉得表演也是一样,它不是按部就班的。我也的确发现,随着参演越来越高水准的电影,如果你足够幸运,能与更优秀的电影人合作,那你的工作也会越来越有趣。作为一名演员,你的自我价值也将越来越得到满足。当你还在参加一个很一般的综艺节目时,你就只能塑造一个性感或吓人的形象,非常受限。当然了,我并不想批判什么,但是你懂的。
主持人:
比如当您在熟悉剧本时,在读到某场戏时,您可能会感觉我不一定要拥抱他或者我不一定要哭出来。
艾米丽·比查姆:
是的,因为人的情绪要复杂得多。
主持人:
既然这是一个开放选择,那么您会不会把这个情况提出来,和导演进行沟通呢?比如您觉得在这场戏里您会去轻吻对方,下一场戏却想试试不去亲吻?
艾米丽·比查姆:
每个导演都是不同的,杰茜卡有时候会有一些特定的想法。她非常聪明、非常有才华,是一个非常有趣、非常有特色的导演,充满了各种想法,所以她想出来的点子往往都很有意思,而且出乎人的意料。但在其他时候,就要取决于你和对戏演员的互动了,我认为这个过程也很有趣。如果对方懂得倾听,如果你们关系融洽也非常契合,那么你们就可以根据自己的感受讨论所有的细节。比如主角会产生什么样的感受?她喜欢被触碰吗?她喜欢触碰别人吗?她会比较保守吗?她在人前的行为举止是怎样的?在提前讨论了这些之后你们俩就可以提出,我觉得他们在这场戏里不会这样做,或者会这样做。
咏梅:
首先我不具备这个能力,我一直觉得我不可能再给出第二个方案。但是行业里有太多这样的演员了,因为他们太喜欢演,他们太活,就是灵动,然后又喜欢表现,演员其实就是这样的嘛。可能康洪雷导演不喜欢,但我碰到过喜欢这样做的导演,就是你可以给我几个方案吗?我们同时在拍戏的另外一个演员,他是可以做到,我是做不到的,我觉得我理解出来的结果就是这一个结果,我给你的也是这一个结果。那时候其实是很羡慕,他怎么可以有那么多方案。“你可以再给我几个吗?”到我这我就是,我们可以再试一遍,但是我不可能有其他另一种可能性,也有那样的很好,第二次还是很有意思,是有的,看导演的要求。如果你是一个特别擅长尝试探索的演员,那可能会有不断地被挖出来的惊喜,是非常有可能的。
主持人:
刚才两位都谈到了对剧本的修改。现在以两位的地位,应该在电影筹备期会非常早地请到两位,把剧本交到你们的手里。那个时候一般会对剧本做什么样的功课?尤其是针对修改的部分,会做什么样的准备?怎么样去跟编剧和导演沟通?您会在电影的准备阶段提出修改剧本吗?
艾米丽·比查姆:
我在接戏之前就会考虑这个问题,如果我对某个地方有异议我会提前提出来,因为有些导演是没有商量余地的,所以你大可提前考虑你是否能胜任这个角色。如果你不理解或不认同剧本的某个部分,你就必须做出选择,是否接这部戏。对于最近两部电影,剧本上我都很满意,也没想过要修改什么。之前我接过一部电视剧,很娱乐化的那种,因为他们需要保持收视率,所以就拍得比较肤浅,剧本里的很多地方我都想改。但我根本没有发言权,他们是不会听取我的意见的,所以这又是另一种性质的工作了。你会接到各种各样的戏,当然也包括很优秀的独立电影,能够参演这样的电影是一种幸运,也是一种光荣,因为独立电影的剧本通常都是非常有趣和有深度的。
主持人:
我们请咏梅老师跟我们讲关于剧本的这个部分,您是怎么样和编剧、和导演沟通的?
咏梅:
我通常是跟艾米丽一样的。拿到剧本以后首先是喜欢,觉得它非常好我才会接。考虑到在拍摄中可能会牵扯你大量的精力去沟通修改,如果你临时去做一些调整,有的时候它不一定会是一个加分的情况。如果剧本问题很大,通常我不太会接。我接到的剧本基本上都是成型的,可能需要很小的改动。电视剧有比较多这样的情况,电影剧本我基本上没有碰到需要你去改动的。我的电影剧本是不存在这个问题的,基本上都是按导演的意思来。我们在围读的时候有小问题,大家沟通以后就很快以导演的意见为主要的调整方向。可能你有些想法可以提出来,导演觉得好,比他的想法好他就会用。但是修改电视剧剧本的情况,其实是比较普遍的。我其实在不久前接过一个剧本,当时还没有完全完成,所以基本上你要一半时间都参与到创作剧本里面,这个是很麻烦的一件事情。但是同时又觉得,原来我还可以去做这样的一个工作,就把你的一些能力激发和锻炼出来了。可能国情不一样,我觉得中国在这个阶段有些电视剧可能存在大量的修改剧本。其实真的好的电影剧本不太存在这个问题。
主持人:
我们今天的话题是关于电影、表演还有生活,有很多的主题,比如在创作一个角色之后,这个角色和自己的生活之间的关系。在准备拍摄的时候,尤其拍摄之后,有时难以抽离,有时在角色当中沉浸很长时间,不知道两位在自己的创作中分别是什么样的体验?
艾米丽·比查姆:
我听很多专业的演员抱怨过这个问题,有时候他们必须回家照顾孩子,却无法马上从剧情里抽离出来。直到我开始拍电影后,我才真正理解了他们的处境。我会试着尽可能多地去冥想,我会经常练习,就好像肌肉一样,心灵同样是需要训练的。特别当你在拍恐怖片段时,你的肾上腺素会激增,而拍戏要花很长时间。比如拍到晚上七八点,甚至凌晨一点,我们的工作时间很不稳定而且经常很晚。拍摄结束后你必须马上调整状态然后休息,到了凌晨5点再起床。还要保证充足的休息,保证精力集中,这都会带来很大压力。特别是当你在入睡前,回想起刚刚拍的那个被怪物追杀,或看见死人的片段,你会很亢奋。这当然是需要经过长期训练才能克服的,所以要照顾好自己,注意自己的心理健康。
现在的演员越来越关注这个话题了,这一点非常好。我觉得之前很少有人提到这个问题,我自己很注意这方面,因为哪怕是跟我合作过的一些最出色的演员,他们都曾受到焦虑和情绪化的困扰。这也和一个人敏感的性格有关,很多优秀的演员都是非常敏感和脆弱的,也容易受到影响。现在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公开探讨这方面的问题了,这是一件好事。我有一个朋友曾经演过一个厌食症患者,而且一演就是三年,这对她产生了很大的影响。那时她只有20岁,后来我一直在帮助她慢慢走出来,慢慢学会照顾自己。为此她很长时间都不能拍戏,她变得有点悲观,事业也停滞了一段时间,因为她太入戏了。我觉得你还应该保持一些幽默感,你必须明白你不是救死扶伤的医生,你只是一个演员,你不能太较真。对于你饰演的角色,要保持同情和关心,但在表演结束后要跳得出来,幽默地看待这件事,做一个快乐的人。即便你所饰演的是一个不开心的人,你也应该意识到这一点,人的心智是非常可塑的,也是非常强大的,要学会驾驭它。
咏梅:
我特别要感谢艾米丽这一次的分享,我之前跟国内很多演员在沟通这个问题的时候,很多演员对自己精神状态的意识还没有那么强。那天我和艾米丽在聊天的时候,我就觉得,哇,你一定要跟我们好好地分享一下,这个非常好。你一定要正视,在精神层面和心理层面,角色带给你的影响。你怎么样尽可能早一点,从困扰里面跳出来,当然它也是需要方法的。因为我没有过这样的体验,我也没有演过惊悚片,就是你要自己想象一个很可怕的场景,我没有。但是《地久天长》,它是一个很悲伤的故事,我在看剧本的时候非常非常伤感,非常非常伤心,几次看不下去剧本。我当时就想,如果我在现场,表演这场戏的时候,哭得一塌糊涂,那我还怎么能把它演好呢?所以那时候,我就很有意地让自己明白,你一定要跳出来演。我在看剧本的时候完全是沉浸在里面,跟这个人物是融在一起的。在拍摄过程当中,我是刻意要保持一个距离,我的理性在控制我的感性,我觉得这次完成得还挺好。等我在拍完了最后一个镜头,杀青了之后,基本上人跟剧本、角色跟我本人已经是脱离的。所以这一次的尝试、这一次的方法,让我更加笃定、理性地完成角色,是我今后可能会更多去选择的。我完全相信,更理性地去演人物、演角色,你走出来得会更快。对王景春老师那样,他说他半年都没从角色里走出来,还停留在那个戏里面,经常触景生情,吃饺子、吃馒头什么的,他都会想回到那个场景,可以建议他听听艾米丽这个方法,使用一下她这个方法。
艾米丽·比查姆:
有一种心理治疗叫认知行为疗法,这是另一个演员教我的。你可以在纸上写下你的想法,然后改变它,就是把负面的想法划掉,然后换成一个更为积极的信念或情绪。这种认知行为疗法非常管用,它的原理是,观察你头脑里的想法,并观察这些想法对你身体的刺激作用。我发现这个疗法对表演也很有帮助,我能借此深入了解自己的情感世界,这是很多人都无法做到的。情绪化没什么不好,演员的行为本来就是受情感驱使,但同时你应该了解你自己的情感,这样才能驾驭自如。
咏梅:
再次感谢艾米丽又提供了一个方法,对一个演员来说,心理健康是非常重要的。当然你必须要让这个意识先行,你首先要正视,这个方法可以让你身心更健康、更好地去完成任务以及更好地生活。我们再早之前有的演员可能三四年在故事里走不出来,演抑郁症的人可能最终还是患上了抑郁症,所以那时候完全没有这个意识嘛。这个方法对某一类特别敏感的演员,还是很有作用的。
艾米丽·比查姆:
这对生活方式也是有帮助的,一个演员的生活方式往往是不规律的,你需要一直试镜,而且你经常会被拒绝,这都很艰难。这些疗法能让你保持自信和放松,如果你无法放松就无法演好戏,当然也可以演,只不过会很难受。如果生活方式不规律,连找到一份工作都会很困难,所以必须要善待自己。
主持人:
两位现在非工作状态下的生活是什么样的?会怎么样去抓取创作的灵感?抓取人物的信息?怎么样始终保持这种关注和抓取的状态?
艾米丽·比查姆:
我的生活方式充满了不确定性,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在我二十多岁的时候尤其如此,永远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所以必须接受这种游牧般的生活,适应频繁的旅行和临时的变化,要接受这一切。我前段时间才和我的经纪人说到,我好久都没有读过小说了,我一直在读剧本。我不想再待在家里看剧本了,我想出去散散心、做些运动,或者看看文化古迹、拜访朋友什么的,我需要平衡一下。
主持人:
确实是很不容易的事情,大量的剧本在脑海里,始终要跟着创作的过程。咏梅老师您是什么样的状态?
咏梅:
从柏林回来之后,我的生活节奏是受到了一些影响,不过我会努力地要保持我以前的生活状态。我不是一个能够演很多角色、驾驭很多种类型角色的人,所以我也没有那么强烈的愿望要突破,我要是能够演好一种角色、一种类型,我就很满意了。我可能会更刻意地,让我的生活能够在我自己的掌控当中。
主持人:
咏梅老师您也说到拿到柏林最佳女主角这样的大奖确实非常不容易。三大电影节,全世界的好电影、好电影人都在那里,其实很不容易。想请两位讲一讲,过去对奖项尤其是这样的大奖,是一个什么样的态度?真正获奖之后,自己会有什么样的变化?
艾米丽·比查姆:
我始终认为每部电影都是不同的,重点是它适不适合你,好的电影能成就好的演员,我没有在炫耀的意思。大家都很喜欢杰茜卡的电影,有幸出演她的电影,对我来说就是一个很好的平台,也是一种荣幸。我比较后悔的一点是,自己当时有些幼稚,没太把颁奖仪式当回事。我觉得这会让自己分心,我当时只对电影和演员的表演感兴趣,所以我没有太专注于颁奖礼上那些星光时刻。因为其实没有所谓的最佳演员,优秀的演员太多了。但在事后我才反应过来,我当时根本没有意识到,在戛纳获奖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突然成为焦点把我震惊到了,我其实应该多做一些准备的。我觉得你不能太受这些奖项的影响,我仍然会演这个类型的电影,因为我喜欢它的剧本,我喜欢这部电影,获奖只是锦上添花。不过我也希望通过这次获奖,能够有更多的机会,和杰茜卡这样的优秀导演合作。
咏梅:
我是跟艾米丽差不多,就是觉得自己很幸运,能够拿到奖,但是不希望被这个奖影响到我今后的电影创作,还是保持一个清醒的态度。我曾经在早期,有一个电视剧热播了之后,有一些关注上来了之后,带给我巨大的压力。我到现在还能想到那个时候的困惑、迷茫,甚至是一种恐惧。我当时把手机都关掉了,跟外界都已经断掉了,一下子受不了那种欲望的东西,让你自己觉得好迷惑,很多东西都看不太清楚。现在其实到了这个年龄,我很多事情都可以比较自如地应对了,所以我觉得这个荣誉带给我的好处太多。很多关注来了之后,我没有那么多的压力了,我可以很好地处理,心态上也有很好的控制。可能我这么幸运,就是要有一点责任,有一点影响力,甚至有的时候可以说你有了一点话语权,那你是不是可以认为这就是上天要交给你的责任感,有的时候我会这样想。我就会做一些好的事情,对别人有帮助的、更多影响到别人的事情。这可能是这个奖项能给我带来的,或是我能给别人的东西。
主持人:
说到未来,也请两位跟大家分享接下来的工作计划,因为会收到很多的作品邀约,接下来会向什么样的方向去努力?希望自己能再次塑造怎样的角色?是不是获过奖的这种角色就不想再演了?
咏梅:
我不会,我刚才都说了,我如果要是能把一个角色演得很好、深入人心,我自己就很满足,而且我觉得故事和人物,同一种类型的故事可能还会有常演常新的感觉,所以不会刻意地去挑选要挑战什么。昨天我看了艾米丽的《小小乔》,它是一个悬疑和惊悚影片,看完了之后,脑子里面有了一个小小的愿望,就是我可不可以尝试这种类型的角色。
艾米丽·比查姆:
《闪灵》这样的恐怖片也是可以尝试的,这部电影非常有艺术性,也非常有心灵冲击,我喜欢这样的电影。能通过电影的手段、通过画面来左右观众的情绪,包括表演也是,这都是《闪灵》做的最好的地方。这部电影几乎把你带入了一场梦境,当你在看这部电影时,就好像真的去到了另一个地方,我认为这是一部非常美的艺术电影,充满了力量。只要是我欣赏的导演、我想合作的导演,我一般不介意具体的角色,我更看重和什么样的导演合作,因为我觉得每个人的风格都非常不一样。我在拍电影时会感觉到,导演的个性会很大程度地体现在电影当中,这也是为什么个性化电影看起来,都非常特别、非常有才华,因为他们可以自由地拍任何他们想拍的东西。我也在等待下一部合适的电影,也许对我俩来说,要做正确的选择,要想清楚这是不是适合我的电影,而不是来者不拒。
咏梅:
那天我们聊天的时候艾米丽说,她最终想成为一个能够做独立电影的人,你想做导演吗?
艾米丽·比查姆:
我有尝试过,我一直想拍一部短片,但很难找到合适的短片编剧,好的编剧通常都很忙。很明显这很难,大家都会把剧本寄给电影公司,但公司可能要看3000多个剧本,所以剧本的好坏非常重要。我可能会先和自己喜欢的导演合拍一部电影,我可以在这个过程中学到很多。我也很喜欢摄影,因为你可以选择从什么角度去拍摄,从而引导观众,给他们带来一种享受。
咏梅:
我特别希望艾米丽的想法和愿望,能够尽早地实现,不要太考虑结果,能做的就做。我在更年轻的时候,刚开始进到这个行业的时候,我对创作上的想法特别特别多,我总是觉得不如意的地方特别多,那么我自己来做的话,你又不能要求别人来实现你自己的想法。那时候我其实老是在想,要写东西,要拍东西,想法特别多。这几年突然觉得,我有想法,但是我没有力气。我的体力跟脑力,在生理上面,是一个走下坡路的阶段。我发现我内心的感受和想法越来越成熟,但是我会惧怕那个工作量,因为它确实是一个特别辛苦的工作。那个时候我为什么没有做起来,是因为我把结果看得太重了。我一定要做好,出来一定要一鸣惊人,那时候是这个愿望,我其实现在蛮后悔的。所以我希望早一点能够看到艾米丽执导的电影,让我也一饱眼福。
艾米丽·比查姆:
你还年轻着呢,也许你还有可能导演一部电影,谁知道呢?
咏梅:
我是非常希望有自己的一个作品,我特别想成为导演。但是我也是一个特别自省的人,我发现我能力其实没有那么好,体力也没那么好。还有一个我自己特别知道,我不可能跟很多人在一起同时工作。导演是一个总司令,指挥千军万马的,是最辛苦的一个人,我觉得我做不到。我有可能会自己完成一个剧本。
主持人:
相信会有机会,我们都非常期待两位的作品,而且两位应该是不同风格的导演。那今天在最后,也再次邀请艾米丽和咏梅老师,和我们分享一点点关于表演的建议。
艾米丽·比查姆:
首先你应该享受它,你应该热爱它,否则就没必要进入这个行业,因为竞争真的很激烈。你应该享受表演本身,并享受拍摄的过程,因为你会面临很大的压力。这样的生活对普通人来说是不必要的,所以我觉得你应该要享受它。
咏梅:
特别同意艾米丽说的,首先你要热爱,然后你要耐心。可能在最初的时候表演是难的,想提高也是比较困难的事。要给自己耐心,给自己时间,你要不断积累、不断感受。最容易的一条路就是你的生活,你要认认真真、实实在在地去感受它,然后生活会在你的表演里反哺很多营养。
艾米丽·比查姆:
是的,我很同意。我年轻时,也会因为没有工作而焦虑。很多演员都是这样,他们会因为没有接到新的戏,对未来感到迷茫和焦虑。现在回想起来我其实应该更好地利用那段时间,比如更多地去学习、旅行或者阅读,然后更多地培养技能和积累经验。这些就好像你的百宝箱一样,是你的人生阅历。人活着就是要多体验、多经历,你无时不刻都在演绎你自己,你应该去体会生活,而不是整天担心自己的演艺生涯,担心什么时候能接到戏,这会让你变得越来越无趣。
主持人:
谢谢,我们再次把掌声送给两位老师。
SIFF电影是什么意思
SIFF是指上海国际电影节(Shanghai International Film Festival)由上海市政府主办,上海国际电影节组织委员会承办。国际影展是亚洲规模最大、也是最多元的电影展映活动,每年都会集中展映数百部来自世界不同国家和地区的优秀影片,成为最受大众热捧的观影嘉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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