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不会亡,中国不会亡,你看那八百壮士孤军奋守东战场,四方都是炮火,四方都是豺狼,宁愿死不退让,宁愿死不投降。”这是抗战慷慨悲壮歌曲《歌八百壮士》中的歌词。这首歌创作与1938年,主要是纪念一年前发生在上海苏州河畔的四行仓库保卫战。如今因电影《八佰》再次引起国民现象级关注。
八百壮士来自第88师,该师是战前中国最精锐的4个德械师之一。剧照特写的德造M35型钢盔,更强烈暗示这是最精锐劲旅的誓死一战。然而,历史真实面貌与电影截然不同,四行孤军大部分士兵是补充来的乡村警察,可能连步枪装退子弹都不熟练,却第一次经历难以想象之残酷的现代化战争。更骇人的真相是,钢筋水泥的四行仓库不是坚不可摧的钢铁要塞,反倒是容易攻破的脆弱据点,死守大楼违反了当时的军事常识。
死守四行仓库,正是出于士兵素质太差的无奈之举。蒋介石原本命令第88师全师死守闸北,为全线撤退的40万大军断后,并向租界内的全球媒体展现中国抗战到底的牺牲意志。师长孙元良据理力争指出,第88师火线补充五次,全师都是新兵,“虽然一样忠勇爱国,但训练时间较短,缺乏各自为战的技能”。若按照委员长的命令,新兵可能会陷入混乱,在全球媒体镜头前“被敌军任意屠杀”,贻笑国际。
缩小死守规模,反而能达到宣传效果。孙元良选定外观坚固的四行仓库,配置一营兵力死守。这个“非典型阵地”,老兵看来不堪一击,新兵却会得到安全感,才能从容为国赴死,达到国际宣传的目的。于是,全师死守闸北计划缩小为一营死守四行仓库。唯一目的就是整营官兵慷慨战死,在全球媒体前展现中国抗战到底的意志。对军人而言,这是很憋屈的一个战斗,却创造了对日抗战永恒不朽的宣传奇作。
精锐德械师退化为三流部队
淞沪会战第一日起,第88师就在闸北血战,连续76天,伤亡官兵估计超过两万人,相当于全师覆没两次。然而,蒋介石不肯让第88师下火线。德械中央军主力师实在太少,找不到分量相当的部队填防,他宁可由大后方的保安团与二流部队抽调生力军,整团整营抢运火线,成建制直接补进第88师。长达两个半月的血战中,第88师战地补充多达5次。一撮茶叶连泡5次,茶味自然冲淡无存,第88师在上海撤退前夕已经严重退化。
同为德械主力师的教导总队,上士班长骆鹏生动记录了第88师的退化。骆鹏回忆德械部队,最重要的兵器是小圆锹。要在日军陆海空狂轰滥炸的淞沪战场生存,必须勤挖掩体。一把小圆锹,白天挖卧姿散兵坑,入夜争分夺秒将坑挖深,由费时45分钟挖至及腰的跪姿散兵坑,挖到费时1小时30分钟的一人高立姿散兵坑,多挖一锹土就能多保一条命。德械部队打起仗来,人人拼命挖坑,个个一身泥水,如实拍成电影是非常没有画面感的。
战力退化的第88师,却对小圆锹嗤之以鼻。10月底,大军撤退,骆鹏奉命固守一处木桥。他紧张率领班兵挖散兵坑,构成据点群,固守一昼夜,总算盼到第88师一个步兵连接防,但第88师的弟兄们嘲弄起骆鹏的散兵坑据点。一位排长豪迈说道:“小兄弟,你们打仗是趴在地下打,藏头缩尾,有点怕死。我哥子们打仗,是站立着打。鬼子们来一个,杀一个。你看今夜,本连三波冲锋,杀他个尸横遍野。”
“我看他确是英雄,身背大刀,手提长枪,抬头挺胸,好像有些能耐。”骆鹏撤退时,第88师的好汉连已经发起冲锋。他只看了两波,就不忍再看下去了。“友军的第一波,真是冲上了桥,越过了河。但是,敌人枪炮声,他们的哀嚎声,不幸的已谱上了交响曲。可敬的英雄们,算是为国捐躯,一个不回。不到十分钟,第二波又接上去了,结果同样。”
领导弟兄们向日军交叉火网挺身冲锋的“哥子们”连排长,其实不是第88师原有的干部。在两个半月的激战中,第88师军士官损失殆尽。沪战初期接兵时,只要士兵不留干部,到了10月则连干部一起接收。二流部队的连排长,不懂得打仗得要“趴在地下打”,战斗水平不如一个德械师班长。
缔造“八百壮士”传奇的第524团第1营,也由“趴在地下打”退化成“站立着打”。第524团火线整补两次,10月再次伤亡殆尽,刚赶到闸北的湖北省保安第5团被整建制拨入第524团。此时,后方保安团的老兵也已抽完,只好集中各县团警凑数。第1营在第3次整补时接到两个步兵连,问起来历,居然是通城县保安大队。
县保安队一般以民团武装组成,平时维持地方治安,缉匪御盗,如同乡村警察。士兵扛老式步枪,一年打不上两次靶,从未见过轻机枪等新式武器,根本不是合格的战斗兵。只是第524团伤亡太重,只能照册全收。补进第1营的通城兵樊城回忆,他到火线时,第524团“每连一般只剩五六个人,最多也不过七八个人”。
戴上血迹未干的德式钢盔,乡村警察摇身一变,成为第1营的第1连与第3连,实在上不了战场。没接通城兵的第2连与机枪连,连里的“老兵”也是前两梯拨来的保安团士兵。第1营营长杨瑞符回忆起八百壮士,第一印象就是摇头感慨,“我的官兵完全是三次由保安团补充来的”。
士兵素质差,只能靠干部,第1营的各级干部也已伤亡殆尽,只好留用鄂保5团的军官与军士。第1营的4位连长,只有第2连连长邓英与机枪连连长雷雄是第88师老干部。第1连连长上官志标与第3连连长石美豪,都是通城县保安大队的中队长。排长排副与班长副班长,绝大多数来自保安队。原本在粮行做工的湖北兵田有收,7月应募入伍当二等兵,10月已经升到上士。
官兵素质太差,是八百壮士被迫死守四行仓库的主因。
钢筋水泥大楼不是巷战好阵地
四行仓库是钢筋水泥大楼,表面坚固,但在现代化战争中不堪一击。
第一次世界大战让造炮工艺突飞猛进, 150毫米榴弹炮射击钢筋水泥工事,一发炮弹的破坏半径可达0.2米。一个战炮连进行1小时效力射,足以轰平四行仓库。来自空中的炸弹,破坏力更惊人。500公斤炸弹直接命中钢筋水泥建筑,可以贯穿2米厚顶盖。日军在淞沪战场的主要火力支援来自海军。黄浦江面的军舰以水上飞机修正弹着点,持续不断猛烈炮击闸北。擅长“急降下爆击”的攻击机,更能精准投弹,足以摧毁任何钢筋水泥建筑。
固守四行仓库的第524团第1营,对守大楼有切身之痛。就在1个月前,日军上海特别陆战队第10大队试图由北四川路突破第88师闸北防线,第1营奉命守备商务印书馆一线阵地,迎面拒止第10大队。营长何沧浪掉以轻心,迷信钢筋水泥大楼,将防御重点部署在商务印书馆旁的广东中学。
第10大队攻击不利,发动猛烈空袭,连炸四天。第一天是第2联合航空队与第2航空战队各3架舰攻机俯冲轰炸,第二天观测成效,第三天发动第12航空队全力猛炸,整个白天保持7架战机连续凌空炸射,第四天再以8架舰攻机俯冲轰炸。广东中学被夷为平地,闸北防线被日军打凹一块。
孙元良师长将何沧浪营长撤职查办,第524团团长韩宪元与第1营营副唐焕文各记大过一次,并要求唐营副率领残部反攻。攻击仅持续20分钟,担任主攻的第3连全军覆没,连长刘望亭与所有排长壮烈殉国,士兵伤亡将近百,唐营副重伤后送。与团副谢晋元共同领导四行仓库保卫战的第1营营长杨瑞符,正是在广东中学战斗后升任营长。
经历淞沪血战历练后,第88师是城市攻防战的高手。上海市区楼房如林,第88师绝不会以大楼为主要防御据点。大楼地形突出,弹着观测容易,是日军攻击机、舰炮与野战重炮兵的最爱。打到近距离步兵决战,高高部署在大楼上的任何步机枪据点都一览无余。一开火就会被日军的37毫米平射步兵炮标定摧毁。城镇作战,要在贴近地面的一楼墙角打洞架机枪,而不是居高临下。要以数个方向的潜伏式工事构成闭锁火网,而不是登楼四面八方威风滥射。更要有重叠配备的纵深阵地,不能只守一个孤立据点,孤立的钢筋水泥大楼是难以固守的。
1937年的上海,大马路多是柏油路面,小街道是碎石破缸片铺成的“缸片街”,工事挖掘不易。第88师工兵营营长蔡仁杰别出心裁,发明“分解式钢筋水泥掩体”,夜间运到市区组合,就是一片多线式的纵深据点群。日军陆战队突破广东中学后,在黑狮路(今中州路)遭遇蔡仁杰构建的“五重三段式碉堡”,陷入血战。“该方面之中国军,在主要道路上均构筑半永久碉堡阵地。且在各家屋之间,以坚固砂袋构筑阵地⋯⋯日军以山炮、迫击炮、曲射(步兵)炮、步兵(平射)炮等炮击阵地,又以步枪队在家屋之墙壁开洞,为战车及装甲车开辟突破口。”
小小一段中州路,日军海陆空联合猛攻八昼夜,才打破五线纵深据点群。第10大队元气大伤,原地休整16天才能再次作战。城市巷战理应如此打。
因此,若由第88师老兵守四行仓库,肯定不是将全营拉进仓库里。而是这样做:一个步兵营里的两连上火线,一连控置为预备队。四行仓库的东面与南面是公共租界,日军只能由西面与北面进攻。这两个方向,应该凿通民房,部署三段式碉堡,构成多层重叠据点群。步兵营防御正面800米、纵深500米,再加500米警戒阵地,第1营的纵深据点群展开来,理论上应由苏州河畔一路部署到上海火车站。
四行仓库本身,至多可以作为一个观测所,宽度150米,恰好是一个德式步兵排的防御正面。而这个步兵排绝不会挤进仓库,选几名步枪射手上楼隐秘狙击,2个班分据仓库两端墙角,2挺轻机枪构成交叉火网,排长控制1个班预备队,一个步兵排就能守住四行仓库。
谢晋元团副与杨瑞符营长,却将整个营挤进四行仓库。
进四行仓库只为方便管理新兵
“这庞大的建筑物,不只坚固易于防守,同时更易于掌握部队。我们的新兵,实在太多呢!”
孙元良指定四行仓库为固守据点,是为了让谢晋元“易于掌握部队”。第1营的排班长与士兵,一半是乡村警察,一半是新兵,任务却是最绝望无助的孤军死守。谢晋元第一次对全营训话,振臂高呼:“四行仓库是我们孤军的坟墓”。话虽豪壮,但新兵在牺牲关头总是难以压抑求生欲望,豪言死守的保卫战常以逃跑溃散收场。而四行仓库就在租界旁,若全营溃散,将是国际笑话。只有把新兵全部集中到仓库里,才能避免一触即垮。
第1营营长杨瑞符是老干部,直觉认为守四行仓库太外行。进入阵地时,他按照正规打法,将部队分散配置成纵深据点群。“第一连占领右翼西藏路阵地,第三连占领左翼(交通银行那边)阵地,命第二连在中央,担任四行仓库外围之守备。机关枪连除以两架布置在四行仓库楼顶上担任防空外,其余分配给一、三两连的重要位置,完成全营火网之编成。”
换言之,四行仓库里只有高射重机枪,并没有战斗部队。然而,八百壮士的第一仗,就浇了杨营长一头冷水。
杨营长在四行仓库西北的满洲路(今晋元路),部署了一个坚固据点,由资深班长蒋警率领两个班固守。蒋警是德械老兵,战斗指挥非常精彩。保卫战第一天,他以两挺轻机枪构成交叉火网,轻松全歼日军搜索分队。日军再以两个分队(班)威力搜索,蒋班长迅速变换阵地,构成新火网。两挺轻机枪两面侧射,两班日兵只有一人逃回去。
谢团副下令蒋班长直升排长,两班士兵全体晋升一级。然而,后面的仗怎么打下去,他心里没有底。在蒋警班长右翼的第1连与左翼的第3连,都是通城保安队,不知道仗该怎么打。就在蒋警初战奏凯之时,谢团副不得不将两个连撤回四行仓库。
两翼友军调空,蒋警孤立无援。日军以战车掩护1个步兵中队,再攻满洲路。蒋警力战到底,最后上刺刀冲锋,全体殉国。老兵章渭源是蒋排长的老乡,他目击谢团副束手无策,“既不能增援,又不能后撤,眼看着被敌人全部打死,心怀内疚”。
依据杨瑞符营长回忆,他在日军突破满洲路据点后,就将三个步兵连全部撤回仓库,日军直接打到墙根下。他以第3连守大门口,连长石美豪负伤不退,守住大门,杨营长又派他最信赖的资深排长尹求成率部上屋顶,向墙根投掷迫击炮弹与手榴弹,幸运地将日军击退。
虽然侥幸得胜,杨营长知道钢筋水泥不可靠,他全力加固墙壁。四行仓库5层楼,1至3楼“沿墙砌有三公尺厚的麻包,一直接到屋顶。下面各主要门口,也砌有三公尺厚的麻包”。被日军机枪火网控制的4楼清空,5楼则没有窗户,只能利用日军平射炮打出来的几个枪眼射击。
堆了3米厚麻包的墙壁,可供射击的窗口不多。长达四天的激战,主要由楼顶的重机枪担任。“机枪在近百米内封锁扫射,手榴弹在20米内成串爆炸。”也许是因为缺乏枪口,无法消灭潜入死角的日兵,所以楼顶出现最壮烈的战况。第3连士兵焦友三回忆道,为了消灭墙脚来敌,顶楼的壮士们“一个个身捆炸药包、手榴弹争先跳下。像班长陈树生、战友张秋民(武昌人)、杨顺广(四川人)就是这样献身的”。
麻袋工事之间留下的几个射口,主要由轻重机枪利用。在第一天的大门保卫战之后,一般士兵几乎没有开枪机会。许多参战官兵留下回忆,但多是空泛套话,间接说明大多数士兵并未真正作战。
四行仓库一如孙师长期望,让新兵在绝望环境中冷静下来,等待为国牺牲。然而,四行仓库保卫战拖了四天,因为日军实在太糟糕了。
误打误撞诞生完美宣传战
主攻四行仓库的日军,是上海特别陆战队第10大队。陆战队平时担任基地警戒,缺乏战斗经验,又以海军军官指挥,战力远不如陆军。即使是老经验的上海特别陆战队,战斗也低人一等。“上海特陆”守虹口日租界,居然直接固守陆战队司令部等钢筋水泥大楼。若不是黄浦江的舰炮压制了中国的德造150毫米榴弹炮,陆战队将死无葬身之地。而沪战爆发后才紧急编组的第10大队,战力更是敬陪末座。
第10大队正是进攻黑狮路据点群的原班人马,大队长土师喜太郎是海军兵学校毕业的海军少佐,战前只是佐世保基地的看门警卫。黑狮路与四行仓库两次战斗,显示第10大队战技拙劣,四天四夜攻不下四行仓库。
相关研究公认四行仓库难以攻取的主因,是东面与南面紧贴租界,200米外又有两个巨型煤气储存槽。日军不敢发动空袭,更不敢使用炮兵。陆战队支援第10大队的炮兵包括4门150毫米榴弹炮、2门120毫米榴弹炮、8门75毫米山炮。它们一字排开,放列在满洲路西侧,距离四行仓库不到200米,射击时已接近仰角打平的“零分划”抵近射击,几乎不可能有偏差,但陆战队炮兵没信心,四天之内一炮未射。
按理,第10大队仍然能轻易攻取四行仓库。步兵大队配有步兵炮,又有战车支援,足以近距离击破四行仓库,只是大队长没自信。据杨营长回忆,他在第二天就发现“敌寇在四行仓库的西北面,很隐蔽地运动着四五门平射炮,向我们放列”。第三天中午,“敌坦克车四五辆,沿苏州河北路国庆路及四行仓库以北地带,各主要交通路口,往来梭巡,向我威胁”。战技生疏的陆战队,迟迟不敢开炮。
炮兵不开炮,攻坚一筹莫展,在全球媒体前开打的四行仓库保卫战持续4天。苏州河南岸的观众亲眼见证第10大队伤亡狼藉,而杨惠敏送旗、陈树生舍身炸日兵以及谢晋元一枪击毙200米开外日兵等精彩画面,更燃起全球媒体同情中国的舆论热潮。孤军误打误撞,打赢了宣传战,也就不必非得战死在四行仓库了。
拖到第四天深夜11时,第10大队才以步兵炮与迫击炮猛烈射击四行仓库,“最激烈时,每秒钟发炮一响。轰轰之声,震破长夜的沉寂”。就在这个深夜,第1营接到撤退命令。
八百壮士成为抗日战争的精神碉堡。送旗女童军杨惠敏以参加世界青年和平大会为名,出洋宣传,引发旋风,受到罗斯福与希特勒的召见。四行孤军的英雄们则成为媒体焦点,无数的访问与演讲,产生巨大号召力。
最快捷的宣传法还是拍电影。1938年,香港片商火速拍成《八百壮士》,成为抗战年代最经典宣传片。1975年,国民党党营“中央电影公司”拍摄《八百壮士》,由林青霞主演,成为台湾最受欢迎的战争巨片。重播40年,感召力至今不衰。2019年的《八佰》,已是第三代八百壮士电影了。